辈分或穿素服,或披麻衣,下人们皆头上缠了白布孝帽,早早候在城门外。

时至晌午,残雪连陌的官道上,远远出现一群人影。

须发皆白的镇北侯没有骑马,一手扶棺,一手捧着小孙子的牌位,神情悲切,一步一滑趔趄着,慢慢走近。

“我的儿啊——”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,罗家上下齐跪在地,一声声号啕大哭。

棺椁进城了,罗家老管家抹着眼泪,一把一把满天撒着纸钱,一声接一声喊道,“小少爷,到家啦——”

镇北侯扶着老妻,二人都是泪光满面,哭得不能自己。

冰天雪地中,殷红的火焰燃烧起来,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,飘落着,粘在雪里泥里。

这一幕看得围观百姓心头发酸,眼睛涩痛,有心肠软的,已流下几滴眼泪,为罗家的遭遇唏嘘不已。

有的还偷偷说,“镇北侯回来啦,罗家终于有撑腰的了,便是皇长子,恐怕也要吃瘪!”

忽地从中街那头呼啦啦跑来一群披麻戴孝的人,老管家还以为是过来拜祭的,正要拱手行礼,却听对面一老太厉声哭道,“镇北侯,还我儿命来!”

啥意思?老管家愣了,罗家愣了,围观群众也愣了。

“天杀的镇北侯,你砍了我一村的人啊,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啊!”

“镇北侯你个王八蛋,我要杀了你替我爹娘报仇!”

“什么卫国良将,什么赤胆忠心,姓罗的你就是个滥杀无辜的屠夫!一家六口都叫你杀了,我老头子活不了了,我跟你拼了!”

这一众人非老即幼,个个面黄肌肉,麻衣下面的衣着各异,唯一相同的是对镇北侯的森森恨意。

老管家见状不对,向左右使个眼色,示意驱逐这些人,他清清嗓子,刚要高喊几句挽回局面,却听人群中有人大喊:“镇北侯戮杀良民,冒领军功!”

立即有人高声附和,“镇北侯戮杀良民,冒领军功!”

喊的人越来越多,街道上,高楼上,隐约成了山呼之势,罗家等人的声音完被淹灭。

罗家急了,让两旁矗立的官差尽快将这些人赶走。

领头的人翻了个白眼,回道,“本官差接到的命令是保护皇长子安,皇长子没发话,恕难从命!”

罗家顿时傻了,镇北侯花白的胡子不住抖动,他咯咯咬着牙,额上青筋暴起,不用想,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!

缀在后面的朱祁睿冷笑数声,拍拍身旁的苏翎,“走,我们回家!”

苏翎消瘦得不成样子,额角多了一道寸长的刀疤,他微一点头,回头看了看,身后是一口楠木棺椁。

似乎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一般,他轻轻说道,“父亲,回家了。”

朱祁睿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,强压下泪意,扬鞭一抽,那马便波风般消失在街巷之中。

城门口发生的这场乱子,自然很快传到了京城各大府宅中,相对于前几日的众口纷纭,这次反而没几人敢说话。

而官府的动作也很快,所有三班衙役不准回家,也不许上街,都集中在衙门里听命,京畿大营也回京驻防,即便是半夜三更,还能听到街上传来“嚯嚯”的军靴声。

皇上没给镇北侯歇息的机会,当天便召进宫,连同一众臣工、皇长子,皆在御前奏对。

镇北侯的说辞和之前奏折一般无异,皇长子不听劝阻,贪功冒进,自己有罪,罪在监管不力,管教不严,才让皇长子闯此大祸,恳求陛下重重责罚云云。

朱嗣炯脸色如常,问道,“城门口拦你的民众,你如何解释?”

镇北侯不躲不避,目光直直望了回去,“刁民之言,不足为信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”

大殿顿时一静。

朱嗣炯笑道,“老将军不必多心,朕不是赵构,朝中也没有秦桧,‘莫须有’的罪名落不到你头上!”

“儿臣有本启奏!”朱祁睿跨前一步,“儿臣此次的遭遇,的确是罗小将军拼死相救,才让儿臣夺得一线生机,但他不是死在北羌人手中,乃是死在他嫡亲祖父手中!”

“儿臣遇到的是西北军假扮的敌军!”

“根本不是镇北侯派罗小将军去救我,相反,他百般阻挠,罗小将军不得已只带了二百亲卫,强行闯出营去救我!”

这话太惊人了,他说完了,人们还在想,谁也没有说话,大殿静得一片死寂,只听外头凛冽的北风裂帛般地吼。

镇北侯面色顿时涨紫了,但他毕竟阅世很深,眼神一闪逼视朱祁睿道,“大殿下急着替自己开脱,老臣能理解,但此言太过荒谬,我为何要这样做?”

朱祁睿冷然说道,“因为你要杀我灭口!”

“儿臣参镇北侯冒领军饷,冒支国币,戮杀良民,冒领军功!”

“他纵容手下亲信掠夺民财,把窃案说成盗案,把盗案说成谋反,把杀死的良民报成北羌敌军!西北军报上来的军功中,十之八九都是虚假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