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”

她循声找去。

法台降下,定风旗也随之收起。

正有晨风吹拂,掀开了道士散乱的衣襟,露出胸膛上掩藏的小人。

一个五官样貌与李长安一般无二,只是缩小了数十倍的小人。

鼻神冲龙玉。

他正端坐于李长安胸口,五心朝天,肃穆诵咏:

“神虎一嗅,万鬼灭踪。”

于枚迟疑了那么一刹那,下一瞬,她脸上惺惺作态的悲悯便猛地撕去,面孔变得惨白、变得惊恐、变得狰狞。

因为这咒声不是其他,正是在召唤那上达九天、下定黄泉,荡除一切邪魔妖孽的九霄神雷。

这些时日来,于枚一直隐藏在幕后,利用着李长安,监视着李长安。

在李长安终于查出百幻蝶真身所在,她才从幕后跳到台前,上演一出单方面的鸟尽弓藏。

所以。

于枚知道李长安有御风之能,所以备下了定风旗。

知道他有飞剑,所以备下了银丝网。

知道他剑术高绝且身怀破邪之法,所以备下了重甲大盾。

知道他手里有冯翀、虞眉的法器、符箓,所以准备了大量的炮灰。

而现在,她也终于知道李长安手里还有一张底牌。

一张顾忌于伤及无辜,从不曾在城中施放的底牌。

一道神雷。

风火雷!

“杀了他!”

于枚声音尖利,周边的猖兵猖将早已蜂拥而来,再顾不上什么重甲大盾、定风旗、银丝网,一个个解开人形,都露出了妖魔本相,用最快最凶狠的姿态赶来,要将李长安碎尸万段。

可是。

李长安咧开嘴,红血里头浮着白牙,他吃力抬手,伸出一根颤巍巍的中指。

而鼻神冲龙玉已然诵出了最后一句。

“吾今勃召,速出绛宫。”

“急急如律令!”

……

李长安仰躺在石阶上。

模糊的视界里,瞧见了狰狞的猖兵,瞧见了面孔扭曲的于枚,也瞧见了它们头顶的青天被骤然扯开的口子。

里头是翻滚的雷浆与汹涌的火焰。

这一刻。

天昏地暗,万物哑声。

下一刻。

轰!

神雷天降。

眼前所见,是炽亮的电光;耳中所听,尽是震耳的雷声。

不知多久。

当李长安自剧烈的眩晕后睁开双眼。

他所看见的是一片宁静的月空。

圆月如盘嵌在中天,几缕薄云如纱似雾微微萦绕。

可稍稍偏转目光。

却能瞧见,在东方的天际,正是旭日东升,红霞漫卷。

日与月,昼与夜,竟在同一时分,在同一片天空共存,而它们唯一的界限,是云端之上一条游移的火线。

此情此景。

彷如有人同时作了“白昼”与“黑夜”两幅画,并将两幅画叠在一起,却不慎失火,火焰烧穿了面上的“白昼”,露出了底下的“黑夜”。

他吃力撑起身子。

发现整条长街都已被雷火焚毁。

在远处,依然有交织着炽白电光的残火在熊熊燃烧,透过这些翻腾的火焰,可以瞧见火焰背后繁荣安宁的潇水城,以及火边默默矗立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猖兵猖将。

李长安没去搭理那些漏网之鱼,因他发现,雷火焚烧过后,留下的竟不是灰烬,而是废墟。

这不是那种黑乎乎的、冒着火星的、充斥着焦臭的废墟,而是时光冲刷后,文明留下的遗骸。

曾经用于行船的水道塞满了藻荇,隐隐见得鱼儿游动;鳞次栉比的商铺房舍只剩断壁残垣,牵牛与不知名的花儿簇拥在风化的矮墙上,茂密的藤蔓代替青瓦,织成了屋顶;脚下,各种杂草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,一丛连着一丛,稍一挪脚,便惹来了几只蚊子,惊走了一对蛤蟆。

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。

虽然浑身内外无一不痛,李长安却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。

原来如此。

果然如此!

怪不得外面兵荒马乱,潇水却繁华和平。

怪不得外面是夏秋之交,潇水却是晚春时节。

怪不得说潇水美酒畅销南北,自己却从未听过她的名头。

怪不得酒神祭后,正是陈酿贩出,新酒初酿,城外的江面上却不见片帆。

原来一切的繁华、一切的和平都是假的。

是幻境。

是海市蜃楼。

是某人精心编织的一场美梦。

正如梦中之人难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梦醒后才能记起梦中荒唐。

如今潇水幻境被风火雷烧穿,李长安的神思这才彻底清朗。

他深呼吸一口,却是突兀皱起眉头。

方才,鼻子里闻到的,还是青草与露水的气味儿,现在却多是潇水幻境里无所不在的淡淡酒香。

他又俯身摸向地砖,眼里瞧见的明明是一层青苔,可肌肤感受到的却是石板的粗粝。

抬头再看。

代表真实的“月空”已被代表虚幻的“白昼”侵占到只剩小小一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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