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p;&ep;吃过早饭,程思齐便看着谢昼练剑。

&ep;&ep;而无厌,要么待在医馆诊病,要么便会上山去光明寺和方丈论经。

&ep;&ep;方丈的年纪也很大了,八十有余,算得上是整个燕北有数的长寿老人。老和尚会点炼体功夫,一直都硬朗得很,但近几年染了几场病后,也渐渐委顿下来,没了精神。

&ep;&ep;方丈最难放下的,便是他一手操持起来的光明寺。

&ep;&ep;在又一次大病初愈后的论经中,方丈终于忍不住朝无厌开了口:“这么些年,你在寺里,也已经是我光明寺的人了。我座下这几个弟子,庸庸碌碌,没有一个有才能的。”

&ep;&ep;“我怕他们撑不住这光明寺。”

&ep;&ep;老方丈苦涩叹气,满面苍老之色:“所以老衲便想着,将这光明寺传到你手上。你有佛性,也聪慧,想必能带着光明寺更上一层楼。”

&ep;&ep;无厌沉默了片刻。

&ep;&ep;然后在老方丈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,含笑道:“方丈,您知道何为佛吗?”

&ep;&ep;方丈一愣,有点不明白无厌的意思。

&ep;&ep;佛这个字,说来可大可小。

&ep;&ep;而在方丈心中,听到无厌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,便是去看佛殿内那尊煌煌而明的金身大佛。慈眉善目,俯瞰众生,这便是所有人的佛。

&ep;&ep;但他知道无厌指的并非这个。

&ep;&ep;无厌顿了顿,声音里带出一丝淡然的失落,道:“我不知道。所以我这一生都在修行,都在求佛。世人皆醉我独醒,不是我求的佛。慈悲救世,渡人不渡己,也不是我求的佛。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,亦不是。”

&ep;&ep;他的手指抚过桌上铺陈的经卷。

&ep;&ep;“从一个地方,求到另一个地方,从一个身份,求到另一个身份,从一个世界,求到另一个世界。我始终相信我会求到。但却有那么一天,我前行渴求的路,被我亲手斩了。”

&ep;&ep;这句斩了,听得方丈心头一跳。

&ep;&ep;仿佛是有千难万险过去,即将望见佛光临世的那一瞬,迎来了无边无际的长夜。

&ep;&ep;他心里莫名地震骇着,却听无厌忽然轻笑了声:“但我却不后悔。因为我想着,或许佛祖本身求的,也便是一个不悔。”

&ep;&ep;这日论经回家后,无厌架了个火盆,将他往日珍藏的一本本佛经挨个儿烧了个干净,吓得程思齐抓着他的手给他诊脉,生怕他老糊涂了。

&ep;&ep;无厌却很是镇定,一边把程思齐扒拉到怀里,一边道:“不然我还俗吧……”

&ep;&ep;程思齐怔了片刻,面露纠结:“可小和尚调戏起来,比小公子有趣多了……”

&ep;&ep;话没说完,程老头儿就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屁股。这让程思齐一度觉得,他都这么大岁数了,浑身上下都干巴巴老了,偏屁股还如此挺翘圆润,一定是无厌揍得太多的缘故。

&ep;&ep;烧完经书,无厌仿佛心头放下了许多东西,整个人都变了。

&ep;&ep;他和程思齐合计了一番,不顾谢昼和一帮邻居朋友的阻拦,拄着拐棍,背着包袱,就溜溜达达出了燕北城,美其名曰,游历四方。

&ep;&ep;若说游历四方,无论是无厌,还是程思齐,在年轻时候都是真正做过的。不说劫界之旅,就是这偌大一个灵界,他们二人年轻历练,也曾闯荡了个差不多,北至极北冰原,南至火海沙漠。

&ep;&ep;十万大山杀过妖,冥狱深渊斩过魔。

&ep;&ep;昆仑仙山的凌霄会上曾力压天骄,八大仙门的论道台上曾驳斥百家,仙府秘境、洞天福地,也都曾大战夺宝。

&ep;&ep;真要论起来,这个灵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,再值得游历一番的地方。

&ep;&ep;但或许真的是成了凡人,所见到的东西便不一样了。无厌和程思齐离开燕北城后的游历,不但不乏味,反而甚是有趣。

&ep;&ep;一座座城池走下来。

&ep;&ep;两个老头儿沿途边走边帮人诊病。

&ep;&ep;偶尔会在荒郊野岭露宿,被野狼围在树上,举着火把很有闲心地给对方讲笑话。

&ep;&ep;偶尔也会借住农户家,帮忙栽稻子,收庄稼,和村里的其他老头儿因为一步臭棋吵得不可开交,吹胡子瞪眼。

&ep;&ep;富庶大户后院的阴私见过,逃亡流离的尸骨殓过。

&ep;&ep;寒冬腊月的大雪里,也曾肩挨着肩坐在路边啃煎饼,看热闹的街市,怒放的烟火。

&ep;&ep;春暖花开的时节并排钓鱼,莲叶田田的夏夜里,撑着乌篷船听雨入江河的轻响。

&ep;&ep;老了老了,倒是学会了人间的诸般滋味,见识了尘世的千姿百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