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霄愣在原地。

他和王戈壁通信了很多年,也是拿王戈壁当成知已的。

此番来,见了王戈壁,尚不到六十的老妇人,满头白发,瘦若骷髅,坐在铁窗之中,望着他垂泪,说自己想出家为尼,说自己要一生为苏文祈福。

还说她大女儿不小心染上了梅毒,让他一定要带她去新加坡替她治好。

还说小女儿如今吃了上顿没下顿,过得特别艰难,也恳求他带到新加坡去。

顾霄当时全盘答应,甚至答应,自己肯定会帮王戈壁办出狱,让她从此监理苏文留下的庙产。

他确实以为对方是苏文的至亲好友。

可阎肇现在所说的话,把顾霄所有认定的一切,在几句话之间,全部推翻了。

如果王戈壁不是苏文的好友,如果真如阎肇所言,她甚至换过苏文治病的药,那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,于苏文没有任何好处不说,于她的生活环境,岂不是雪上加霜了?

阎肇说的太多,一时之间顾霄接受不过来。

他欲要挣开,但阎肇依旧紧握着他的手,又说:“在我母亲年迈之后,因为一直抄佛经,写的字也没了年青时候的锋芒,如果你想看,我可以给你看她真正的遗书,以及她如今写的字是什么样子。”

曾经,在小的时候,阎肇只是个孩子,顾霄则是高大的成年人。

而如今,那个孩子长成了大人,顶天立地,身姿挺拨,高大伟岸。

曾经那个盛年的男人却垂垂老矣,佝偻而又清瘦。

顾霄不但不喜欢阎肇,甚至对他抱着特别深的成见。

二十年前,因为阎星之死,他被关在革委会,吊起来毒打。看守的人是阎三爷,所以苏文求了阎三爷,要悄悄放他走,那时候他是准备要带走苏文的。

当时苏文的脑子已经是混乱的,一会儿哭阎星,一会儿又怕丈夫要杀自己,一会儿又问顾霄逃出去之后会怎么样,顾霄于是跟她描述香港,以及南洋的各种美好生活,还一再承诺,保证自己有的是能力,只要逃出去就肯定能赚钱,只要赚了钱,就能有好日子,跟他走,她不用担心被丈夫杀,也不需要再过如今的苦日子。

一路哄着,到了火车站,眼看一辆拉煤车呼啸而来,只要上了火车,哪怕不想走,她也只能跟他一起走。

可就在他扒上火车,伸手准备要拉着苏文一起走的时候,阎肇于后面喊了一声娘,苏文立刻挣脱他的手,飞奔了回去,紧紧抱住了阎肇。

任顾霄再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头。

阎肇那一声娘,喊回了苏文,也注定了她后二十年的孤苦生涯。

顾霄又怎么可能对他有好感。

这是个孝子,至孝,纯孝,但也是他的纯孝和至孝害了苏文的一生。

偏偏他是不会懂,也不会理解顾霄的心情的,此刻犹还说:“我父亲用他的主观和武断误解了我娘二十年,我从来不曾原谅过他。顾教授您呢,您自忖您是了解我母亲的,不但了解,而且还非常理解她,您自忖自己是她人生中难得的知已,怎么会连她的遗书都认错?”

再回头,他对阎东雪说:“东雪,打开箱子,把我娘的东西拿出来。”顿了顿,看顾霄不止面色惨白,整个人都在发抖,他又说:“送顾教授去省医吧,他现在应该去医院。”

从新加坡来的,其中一个助手扶过了顾霄,对阎肇说:“阎先生请放心,我是顾先生的私人医生,我会照顾他的身体。”

老爷子随身带着私人医生,确实不需要阎肇操心什么。

此时的阎肇才是咄咄逼人,朝着阎东雪伸出了手。

阎东雪毕竟也怕这个黑脸的哥哥,爽快的打开箱子,把几份《土地使用证》,以及所谓苏文的‘遗书’,爽快的交给了阎肇。

偏见使人盲目,盲目让人自大。

既然顾霄已经知晓了一切,阎肇就不说什么了。

留给他思考的时间,现在,他们也该看看母亲留下的遗物了。

望着熊大炮那辆擦的明光蹭亮的皇冠车驶离,阎卫迫不及待的从阎肇手中接过了几份《土地使用证》翻了起来。

一个是城里的清凉寺,还有一个是离盐关村不远的龙源寺,再一个就是莲花庵了,三个地方的土地使用证上,果真签的是苏文的名字,龙飞凤舞,字体跟阎佩衡的一模一样。

就这,这是苏文毕生的积蓄留下来的遗产。

它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经济效益,因为你不可能问菩萨收钱,最后的归宿也会是自我收藏,或者捐给国家宗教局。

只有在寺庙面临拆迁,或者改建的时候会用得到,但它永远跟钱无关。

它是一笔永远无法兑换成钱的财富。

可阎卫回头看着那座在秋夜,被温柔的风笼罩着的尼庵,突然之间心里无比的暖,他有生之年,总算触摸到了自己的母亲,她就像温柔的秋风,他以为她已无迹可寻,以为她会在天上恨死了他这个不肖子。可此时他才发现她无处不在,拥裹着彷徨,伤心,又落魄,于天地之间一无事处的他。

所以她最终也原谅他了吧,原谅了他这个落魄的,可怜的,在困境中挣扎着求生存的,她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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