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新做鬼,没甚经验,刚才一头就撞了进去,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,未免破了慈幼院的护宅灵光,只好匆匆散去形体。
和尚和婴儿还在里头,道士也不好就此撒手,可进不了门,只能在墙外挠头。
这时候,院墙里点亮灯火,呼喊声、吵闹声、啼哭声、咳嗽声、猫叫声杂乱响起,随后是何五妹的呵斥声,其余声响便一同按下,只留何五妹的声音独奏。
于是李长安贴着墙根跟着她的声音打转。
待声音停下。
院内没了动静。
道士心神一动,魂魄如烟冉冉升腾,刚过墙头,急急打住。
寒风似刀,不是比喻。
越是上升,夜风就越是锐利,丝丝冷风就是丝丝薄刀,绕着魂魄反复切割。他怀疑要是再高一些,或者风再凛冽一些,当场就能把自个人剥下一圈“皮肉”。
今夜总算尝到了孤魂野鬼的苦楚。
他不敢再在风中停留。
躲入旁边一颗大树的树冠中,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,向里张望。
……
位置正对一扇半敞开的小窗。
屋里一个披着外衣的佝偻老人正在为和尚诊脉,何五妹则垂手侍立在旁。
良久。
老人抚须沉吟一阵,对何五妹说:
“小娃娃的病好说,寻常的风寒感冒,捡一副麻黄汤就是。可这和尚就麻烦了,依老夫看,应是离魂之症!”
“咦?不应该是……卢老,您又在拿我打趣。”
“哈哈~老夫略施小计,你这小丫头的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吧?难道你会看不出和尚患的是失魂之症?要不是医行那些小顽固,凭你的医术……”
“卢老!”
“罢了。你不愿说,就不说吧。你放心,我这药房里东西随你取用。”
“多谢卢老。”
“不必言谢,平日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多赖丫头你的照料。”
“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。”
“卢老请说。”
老人语重心长:“我知你心善,但善心不能滥发。小娃子收下也就罢了,可这和尚患的是失魂症,只要魂魄不回,躯壳便会渐渐坏死。施药局里的药你也清楚,尽是各家药房不要的陈货,就算勉强用附子捡出几剂‘扶阳汤’,药效对失魂症也不过杯水车薪。要想真吊住他的性命,必须用人参作‘还阳汤’,可那等富贵方,不用个几十两哪里熬煮得出来?这些年,慈幼院靠你一力辛苦维持,又哪来的余钱发这善心呢?”
何五妹默然一阵,忽然浅浅一笑。
“唉,当年学医时,要是把祝由科一并学了,该有多好。”
“怎么?丫头还想帮和尚招魂?”
“不止呢,我听人说文殊坊的阮家正在请人治鬼,开价一百两。我要是懂祝由科,拿到百两赏银,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添点儿荤腥,每人能置办一双鞋一只碗,西厢的瓦顶老是漏水早该修缮……”
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。
卢老听了,喟然长叹。
“在余杭城,善治鬼诚然好过善治人。”
完了,摇了摇头,把话题掰了回来。
“五娘你听老夫的,和尚你是治不的,明儿把他送到僧会司去吧。”
“那不是当于把他丢在了乱葬岗?”
“若是佛祖都不肯救和尚,你又为何要救他?”
“和尚是好人。”
“好人?谁说的?那只水鬼?鬼话你也信?”
“这和尚同城内的僧人不一样。”
“那倒是。”老人反复打量着法严,一脸稀奇,“城里的僧人个个油光水亮、膘肥体壮,这和尚却似个破了又补的旧篾筐,也不晓得平日怎么折腾自个儿的,能活到如今倒也稀奇。”
“兴许是佛法精深呢?”
“佛法?哈哈!”
对话声渐渐隐没,院内熄了灯烛,屋中再度安静。
……
片刻后。
大门又轻轻打开。
何五妹在门口踟蹰了一阵,终于出门拾起地上的铜剑,来到距离李长安藏身大树左近一处避风的墙角。
她摆好铜剑,放上一碗白饭,插上香烛,然后一边烧纸,一边劝李长安安心去投胎,自己会好好照顾女婴。她是个赤诚的人,鬼魂也不欺瞒,对于和尚,只说会尽力医治。
李长安没打算吓唬人家,耐心等她离开,这才下来。
说着奇怪,先前还没觉得,直到闻着香烛味儿,他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。
赶紧凑到碗前,嘬嘴一吸。
香烛迅速燃烧,碗里的白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冷硬干黄。
而后捡起铜剑——这不是他的配剑,而是那柄斩龙剑,在周围拢了一大堆枯叶,寻了个杂草堆钻进去,再用叶子把自个儿埋上。
留两眼珠楞楞瞪天。
天上月大如斗。
自己怎么死的?李长安想不起来。记忆只停留在洪峰到来的那一刹那。
脑中唯一的画面,依稀是在万丈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上。
法严:“道长,且为贫僧护住法身。”
道士:“好。”
除此之外,别无其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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