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老头笑着捡了块鸡脖子啃,旁边黄尾接过话:

“道长可否听过一句话?”

“什么?”

黄尾没有急着作答。

他推开墙上小窗。

窗外,余杭城敲响了最后一声晚钟,天边也坠下最后一丝残照。

白昼已尽。

李长安手里啃了半截的鸡爪子忽的穿过手掌落在地上,沾了一圈鸡毛。店内不许点灯,但道士有种奇妙的感觉,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,它在慢慢缩回自个儿身上。

门口的位置属于一个妇人,老而干瘪,鼾声却是满院子最响的。而此时,她的鼾声里却多了别的音调,扭头细看,随着鼾声起落,她张开嘴不断吞吐着三尺长舌。

东边墙根下的汉子手脚太长,之前不得不缩成一团,躺得憋屈,而今摘下了脑袋放在肚脐,腾出了空间,双腿终于能舒展开来。

西边躺着的住客生得肚皮浑圆,尤招苍蝇喜爱,身边蝇群翔集,扰得周遭不胜其烦。如今,天光坠尽,显出厉相。胸腹间豁开大口,肝肠脾胃隐隐可见。他便用鸡毛将豁口塞严实,蝇群寻不着腐肠烂肝,渐渐散去。

就连乔老头,干瘦的身体也突兀膨胀开,勒得衣裳几要裂开,他解开腰带,水肿得发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来。

这鸡毛店草棚子里住着的,原来全是鬼。

黄尾的声音幽幽响起:

“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。”

…………

李长安把鸡爪子捡回来,捻去鸡毛,塞回嘴里。

皱着眉头,嘎吱嚼了好一阵。

“我听闻余杭城内有十万户人家,以一户五口计算,便有五十万口,再加上隐户、流民、仆役、僧道,多少也有七十万人,照你的说法,这余杭城内岂不是有三十万只鬼?!”

黄尾抓了把毛脸:“这倒是没人数过,不过参差不离。”

“三十万鬼滞留阳间,与人混居,岂不会扰乱阴……”

李长安哑然。

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寻常的崇鬼风气——本地的阴阳秩序早就乱成一团了!

“余杭的城隍?”

“城隍?”乔老头终于啃完了鸡脖子,嘿然一笑,“老头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,就不知道城隍老爷姓甚名谁。”

也就是说余杭城居然没有城隍!李长安愈加诧异。三十万只鬼没有鬼神约束,居然没出乱子!

“能出什么乱子?”乔老头又捡了根鸡脖,“鬼和人都一样,只有前面有盼头,谁会想着闹事?”

李长安不解:“盼头?”

“鬼还能盼啥?”

乔老头与黄尾乃至茶棚众鬼们都齐齐相视一笑。

“投胎呗!”

“只要凑齐了轮回银,交给了十三家,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,再世为人。”

“十三家?”

“就是余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、菩萨神仙最多的寺庙道观。”

黄尾越说越亢奋,一对眼珠子在夜里绿油油发光。

“不问功德,不问罪业,纹银百两,即可投胎!”

猛地听着这等咄咄怪事,李长安一时难免思绪混乱,下意思问了句:

“百两?”

黄尾把问题推给了乔老头。

“凑轮回银的事儿,还得看老乔头,他可是抬脚就能去投胎的人物。”

“尽胡说!”

乔老头丢下鸡脖子忙忙摆手。

“我那点儿走街串巷收粪的营生能挣几个钱?每个月要给粪头抽成,还要买鬼籍,买符箓香烛,要吃,要穿,要住,逢年过节各方面还得打点孝敬,一年到头落不到几个子儿在自个儿兜里。不然,我会住在这鸡毛店里?”

“老小子不老实,我可听说了。”黄尾笑眯眯伸手比划了个数字,“你至少攒了这个数!”

乔老头一个哆嗦,猛地扑上去捂住黄尾的手。

“老弟,你……唉!算了,说实话,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攒攒。”

“还攒?!”黄尾抽回手,调笑道,“你莫不是要投进哪家高门大户?”

没了漏财之危,乔老头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。

“老弟说笑了,似咱们这等无跟脚的小鬼,别说高门大户,就是寻常富庶人家,也难轮得上。”

他端起碗“黄汤”,施施然道:

“可纵是贫寒之家,也有贤愚之分。”

“若是养不活,给丢进了河里,倒也算了。但若遇到不讲究的父母,似那等好吃懒做、烂赌狂嫖的,恐怕会被牵连一辈子,活着当人不如死了作鬼。”

周围没人附和,只有黄尾笑眯眯举碗。

“老哥哥说得极是。”

……

接下来的时间,大伙儿就着酒菜说着家长里短。

众鬼嘴里的,多是为鬼的艰辛。

在城里打工做活,不仅要防着人,一旦暴露身份,容易惹来法师;还要防着鬼,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强凌弱、偷鸡摸狗之辈。

到了李长安,他只好说起这段时间的往事。

众人纷纷惊呼。

“那条大蛇死了么?”

“不晓得,反正我死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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