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角落尽是如此。

离开港口码头,离开为客商服务的商栈勾栏楼院,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,道路便越发逼仄泥泞,房屋也越发低矮破败。

泥巴味儿、鱼腥味儿、木头发霉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,街巷上到处有醉醺醺的男人,沿街敞开的房门边上尽是衣衫不整、神情漠然的女人。几个小孩赤脚踩着烂泥跑过去,到了墙边排排蹲下,撅起屁股就屙屎,一条黄狗“哈赤赤”趴在一旁紧紧盯着……

这里给李长安的感觉比富贵坊要糟糕许多。

仔细一想。

大抵是因为富贵坊的居民主要是外地来讨生活的力工,纵使生活艰辛,对未来仍保留着微薄的希望。而在这里的居民,多是暗女昌、水手、无赖、乞丐,对于他们,明天是一个过于遥远的词。

而覃十三的住所便在其间最深处。

他家大门上挂着许多奇怪的骨头串,很好辨认。

黄尾上来便大声招呼。

“覃十三。”

可门里却没有回应。

他嘿嘿一下,抬脚就开始踹门,顿时在门板上留下几个泥巴脚印。

这下可谓立竿见影,门里立马响起气急败坏的骂声:

“驴入的!急个球哇!你家死人啦?”

很快,大门猛地被拉开,人未露面,先飞出一口嚼烂的槟榔,接着,才探出一个恶形恶状、面似沙皮狗的汉子。

黄尾满脸堆笑:“覃大师近日可好?”

覃十三:“入你娘。”

…………

覃十三的神堂是个不到三尺见方的小屋。

点着劣质的熏香,塞满了鸟兽骨头、绘着鬼画符的布条、乱七八糟的法器与杂物,占了大半房间的神台却被黑布盖住,不见阳光。

“招魂?你来晚啦!”

“吔?你总算遭了报应,时日不多啦?!”

“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话,俺已经不拜龙子。”

“你换了神主。”

黄尾吃了一惊,巫师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,说换就能换,赶忙追问。

“换了哪个?”

覃十三也不答话,只把黑布稍稍撩起。

众人俯身去看,但见神台上尽是奇形怪状的狰狞鬼物,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鬼,肚皮上绘着许多神情痛苦的人脸。

“你发癫啦!”黄尾瞪圆了眼,“拜鬼王!”

李长安恍然,原来这就是鬼王,怪不得塑得如此狰狞可怖。

“便算俺发癫吧,再不癫,就没米下锅了。”

覃十三哼了一声,往嘴里又丢了一颗槟榔,嚼得两齿鲜“血”淋漓。

“那些小混球本来就是鬼婴,就算有保婴龙王约束,也凶戾得很。往常求他们十次,四次不搭理,五次反倒要整你,只有一次才肯帮忙。可如今保婴龙王的香火越来越少,‘龙子’也愈加凶戾。帮忙越来越少,整人却越来越狠!”

他骂骂咧咧,越说越气。

“年初,浮香楼的芳积娘子在河上丢了一支珠钗,请俺帮忙作法捞取。当时,俺可是下了血本,供奉、血食样样不少,可这帮小王八犊子,珠钗是捞上来了,可把浮香楼往年丢河里的死孩子也给捞了出来,塞了人满满一屋!”

“直贼娘!为这破事儿。今年过了一半,俺都没再做上一单买卖,还拜他个球!俺也是要吃饭的。”

好说歹说,覃十三就是不肯。

黄尾与李长安没法子,只好请出了许二娘。

她一上来,多的话不说,只把银裸子从袖里掏出来。

一锭,两锭,三锭……

覃十三看直了眼,不自觉伸出手去,可没待挨着,被蛰了似的猛缩回去,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。

“不成,不成,不成!法身都给送去飞来山啦,他们皮眼子小得很,再去招惹,非得玩儿死俺不可!”

黄尾见他油盐不进,眼珠一转,把他拉到一边,捋起袖子,露出腕上刺青。

覃十三惊讶:“你这滑头老鬼也中招啦?!”

“非但是我,还有那位道长。”黄尾指了指李长安,“以及没在这儿的十几个兄弟,都接到了贴子。你这次若帮了我,赶明儿,咱们十几个的贺寿钱都交给你解送于窟窿城,如何?”

覃十三一时犹疑。

黄尾幽幽道:“鬼王座下可不好厮混。”

覃十三终于叹了一声。

在钱唐,鬼都得为钱打转,何况于人。

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,坐回来,脸上堆起笑。

“这位娘子,你的事俺应下了,但事先说好,俺也是冒了风险,所以无论法事成不成,钱是一分不可少。”

许二娘这段时间以来,处处碰壁,眼见着有了稻草可抓,哪里会反驳。

重重点头。

覃十三舒了口气,笑容算是真挚了几分。

“俺这法事也没那沐浴斋戒的讲究,只需寻个无人的海滩,贡上父母双方精血或者近来的贴身物件即可。”

李长安心里一咯噔。

完了,许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几年啦。

岂料。

许二娘不假思索。

“好。”

……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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