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会不悦,反而得不偿失。

如此思虑,他压下这种无端冲动,干脆赏下一整套的茶具,包括高脚白瓷茶壶、三只小巧的茶杯,一个玉质茶盘。

谢以云表面上感恩戴德地收下,回头却把大部分茶具散出去,只留下最开始看中的那只茶杯,也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茶杯。

她所求不多,只是简简单单一个茶杯。

她所求不多,只是离开紫烟宫,离开他的身边。

朱琰手指摩挲着茶杯,目光颤动。

他脑海里出现反问自己的声音:他错了么?

“错”这个字,是朱琰一生中觉得最可笑的一个字,因为在他看来,凡事只有成功或者失败,而不会有对错之分,那时的他从来不知道,有一天他会突然问自己,他是不是做错了。

逼谢以云的喜怒哀乐都只随自己而动,把她当所有物,不准她有任何异心,动辄威压她,让她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恐惧……

从前,朱琰从没觉得自己是错的。

或许他曾反思过,曾认真承诺过以后再不会这样对她,可是他打心底认为,即使再相遇一次,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脾性。

如此我行我素。

可是,在谢以云数度谋划离开,在她泪眼婆娑,哭得满脸泪水时,他没让她走,一次次桎梏着她,甚至在她刚失踪的时候,还命匠人打造锁链,导致她登上一条死亡之路。

一环扣一环,都是他一手策划的。

是他杀了谢以云。

朱琰连忙放下茶杯,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只精巧的茶杯捏碎,她的东西,少一样就没了,再不会多加一样。

蓦然之间,他警觉,他原来也会怕。

怕?他仔细回味这种小心翼翼,他从来没有小心翼翼地保护什么,就是因为这样,他总是太用力了,他终究亲手杀死他的幼鹿,谢以云的死,在他心中挖走了一块,从此破漏着一个大洞,飕飕地刮着凉风。

朱琰躺在耳房那张小床上,这张床对谢以云来说恰好,对他来说未免有点过小,他半截腿还横在半空。

他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幔,这就是谢以云每天起床后、每天睡觉前看到的东西。

一顶简简单单的床幔而已。

朱琰伸长手,勾住床幔上垂下来的流苏,想象着她每天起来后,流苏划过她脸颊的模样,画面是那样鲜活,而不是一具什么都认不出来的焦尸。

朱琰又一次闭上眼睛,脑海里,还是那个问题:他错了吗?

如果他不顾母妃与朝臣的反应,坚持要了谢以云,会不会让她断了那条逃出深宫的心呢?

这个假设刚出来的时候,朱琰差点又顺着自己心里头的偏执去承认,可是,别看谢以云柔弱又温顺,她只是把反骨藏得深,即使表面再温顺,她心里始终不曾对他低头。

他这么做,只会硬碰硬,最后,把她推得越来越远。

朱琰盯着床幔,目光闪烁,又漫无目的地想起另一种可能——

如果在她执意想走,他送她到宫门口,贴心为她备上一辆马车,是不是还有机会得到她一个主动的拥抱,让他知道,她的怀抱是多暖和?

朱琰的手指被流苏的一撮丝线纠缠着,勒得指头发红,他猛地一捏,让痛感召回自己的思绪。

不,不可能,他绝不甘心放她走。

他松开流苏后,指尖只剩下一个发白的勒痕印记。

再不甘心有什么用呢?

人死了,他杀死的。

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里,沉沉浮浮,寒气侵蚀他的意志,恍惚中,他想,原来这就是掉进深潭的感觉。

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进碧水湖,现在,只有自己一个人“泡”在这种冰冷之中。

而她死了,她不会回来了。

朱琰深深蹙起眉头,翻了个身,他抱住谢以云的被子,她走得太久了,被子上早就没有她的温度。

可朱琰还是靠此得到藉慰。

谁也料想不到,在盛夏之中,满朝文武皆敬之惧之的楚王,会蜷缩在一方小小的床上,抱着一顶不新不旧的被子取暖。

这个姿势,与当时谢以云睡在他床边踏脚上如出一辙。

一整夜,床上蜷缩的身影一动不动,小小的一方地安静得好像没有活人。

从这过后,这间小小的耳房被彻底封锁起来,成为整座宫宇的禁地,而朱琰因总闻到烧焦味,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症。

这咳症直到他肃清朱珉的旧部,登基为帝,推行新政,一直如影相随,甚至愈演愈烈。

可太医院却怎么可找不着缘故,无法根治。

又是一年春耕之时,宫里举行春耕礼,皇帝朱琰带头,百官撸起袖子裤管,拿着锄头跟着犁地。

这等农活当然是不需要朱琰亲力亲为,他只是做做样子,就算他穿着短褐,因身量高,胸膛宽,也气度非凡,一双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,俊美容颜却无人敢直视,可惜的是,那双眼睛内过沉了些。

他净净手,从高台上款步走下。

春耕礼所办之地在西宫门,朱琰望着西宫门外的风景,忽然有点好奇,不管臣下阻挠,就着这一身短褐,他“微服出巡”去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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