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琅皱了皱眉,像个做错事的学童一般低下头去,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从未见过他在上朝时的样子,他在我面前时,总是当喜则喜,欲怒则怒。”

英明果决时有,撒泼耍赖时也有。

他记忆中的重骁,是无比鲜活的。

而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,那可能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重骁。

不,那是少离啊,是与他年少相识,曾一同流落江湖,曾在瓢泼大雨的山中小屋里分吃一碗面,暧昧地试探着以求相许的少离。

是在天虞山祈愿缘定永生的少离,是说永远不会对他食言的少离……

可是他把他弄丢了。

明琅觉得眼角涌出了一些灼热的东西,这于他仍是陌生的体验,但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应该这样才对吧。

失去了挚爱的人,就应该长夜恸哭才对。

忽然肩头有了些重量,他回过神来,却见老太傅扶着自己的肩,轻声叹道:“陛下崩逝,老朽五内摧伤,紫崖君则想必伤心更甚,但紫崖君还需振作精神,如今的大燕,还需我等再支撑一时。”

支撑一时,真是好听的说法。

可这“一时”又是多久?

他沉吟起来,但许久后还是顺着老太傅的话轻道:“太傅放心,明琅省得。”

老者方才满意。

之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政务,将那些标了紧急的折子看了,拟出对策,不知不觉便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。

老太傅婉拒了明琅用膳的邀约,匆匆告辞而去,临行时老者忽然想起一事,便回身告知他道:“陛下的陵寝那里已经准备妥当,三日后灵柩便入陵。”

青年微微一怔。

但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
是夜子时,凤仪殿中来了不速之客。

这里早已被重骁下令锁闭,且方圆五十丈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,是以灵柩停在此处,最为掩人耳目。

况且……重骁的遗体也无需任何特别保存的方式。

明琅缓缓步入内殿,重骁的灵柩就安放在了这里,此刻棺木尚未合盖,大燕真正的君王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里面。

他现在看起来才真像是睡着了,红润的面色不似明琅在揽月坡上的帐中所见一片灰白。

但也只是如此而已——鲛人的血泪,功效也只能让他的躯体复原,却无法招他的魂魄归来。

当日明琅在揽月坡的帐内守了三日三夜,却始终探不到重骁的一丝气息时,他才不得不相信,重骁真的是回天乏术了。

而此刻,看着重骁宛若生前一般的面貌,青年在沉默了半晌后,忽然俯下身去,在亡者的额头烙下了一个吻。

三日后,京郊怀陵。

这里其实不是专门为重骁准备的陵寝,他本还年轻,又向来强健,通常要再过十来年修陵之事才会提上日程。

所以这里其实是数代之前一名废帝的陵寝,其人被废黜后再无资格入皇陵祖地,这修了一半的陵寝便荒废下来,但基本的形制尚在,匆忙之中整修一番倒也可用——反正只是作为重骁暂时的长眠之所。

最终作为打败了大燕劲敌的天子,重骁的葬礼绝不能是亚于任何一位贤明先君的,大燕会倾举国之力为他修建陵墓,以期他护国济世的英灵能永驻大燕。

而这也就意味着,如今每日在承明殿的御座上临朝听政的“重骁”还要做很久天子才行。

这便是老太傅对他的期许了……要他一直假扮重骁。

目送着哑口的内侍护送灵柩进入陵寝,置入石椁,棺盖钉死的时候明琅没有上去再见心上人最后一面,而是看着他们封上了石椁,随后他默默地跟随着老太傅,和所有人一起退出了墓道。

机括开启,重逾千斤的封门石缓缓坠下,而就在巨石离地面尚有一尺的时候,青年忽然身形一矮,从缝隙中钻了进去!

随后只听轰然一声,巨石落地,带起了一片烟尘。

123-归去来兮

墓石坠下,霎时间就隔断了外界的一切声音。

墓道两边,灌满了鲸脂的长明灯依旧燃烧着,照亮了通往死国的路。

是了,这里本就是给死者居住的地方……

踏着长明灯照出的亮光,明琅穿过冗长的墓道,回到了墓室,他微微歪着头盯着石椁看了片刻,便坚定地上前,想要推开石椁的盖子。

此之于他本不是难事,却不想一推之下盖子竟纹丝不动,他愣了片刻,才想起血泪已失,他身上便没了鲛人血脉的加持,力量自不可与原本同日而语。

但好在他还有另一手准备。

一摸腰间玉带,“朝露”锵然出鞘!

他一个旋身,借着巧劲将切金断玉的利器径直劈向石椁,只听一声轻响,厚重的盖子宛若一块豆/腐般硬生生被劈开了一道裂纹,明琅再一掌击去,正拍在裂纹上,只见盖子顿时四分五裂,碎成了几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