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p;&ep;惠圆不想节外生枝,尽量不去刺激这个室友。她换了个地方耗电,又光明正大,又理所当然。六个加班的人里,只有惠圆和白天一样忙碌。她手里的照片,是翻拍多年前的,人的相貌是会发生变化的,而且这照片还模糊不清,惠圆基本放弃了。她也花钱请过人,不是个个都是福尔摩斯,虽然每家干这活的都在名片上印个很厉害的名字:“悟空”私家服务社,“乔那斯”人际关系处理所,“八大山人”……可承接服务范围:摄影,拍照,鸡毛狗碎……惠圆看笑了,八戒还是八戒,戴个金刚圈,也成不了悟空。
&ep;&ep;惠圆觉得难的,不是大海捞针找什么人,而是她对自己最该记住的这些事,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。
&ep;&ep;她不记得自己摔过脑,只记得她有天醒来躺在豆田里,头顶上有月亮,沟渠里的水还有响声。至于什么皮鞋印,那是找到她的人告诉她的。村里人极少穿皮鞋,都要下田干活,只有重大事情,比如进城,才会穿一回子皮鞋,而且并不是真的皮,都是仿皮。救她的人还说,这皮鞋印子是尖尖的,一定是双尖皮鞋。村里人的仿皮鞋都是方头的,因为都是修鞋的皮匠做的,皮匠只有一种皮鞋模子。
&ep;&ep;惠圆像穿项链一样,一点一点织着这些零碎的杂乱的记忆。
&ep;&ep;救她的人,成了惠圆的养父。养父没结婚,是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。他带着惠圆到村里郎中家治腿。可能是因为这腿,惠圆被遗弃了。郎中给惠圆腿上抹了厚厚的膏药,另找了两条板凳腿给她绑上。养父用独轮车推着她。郎中家前面有片池塘,养了几十只鸭子,惠圆用石子打水涡,鸭子们就呱呱地朝水里游过去。养父就训斥她,坐稳喽,别掉下去瞎了这付膏药。他和惠圆都不知道这腿能不能好,但每天都会对惠圆说一句,郎中说了,再坚持坚持。
&ep;&ep;养父上课推着惠圆,下课还是推着惠圆,晚上惠圆在灯下陪着养父批作业,有时候养父改作文,碰上写得好的,会给惠圆念一段。
&ep;&ep;郎中开始给惠圆拉筋,外伤好治,难看点也无妨,但养父不想让惠圆成为瘸子。他对郎中说,你让你闺女跛了试试。郎中气得撵他俩,养父抱着瓦罐站在郎中写字桌前说,这是我的棺材板,都给你放这,这孩子无辜,你不能见死不救。郎中气呼呼地说,不是不救,我水平就这么高,不行你带她去大医院去。养父笑呵呵地蹲下,说,我就信你,别人我信不过。过了一会,郎中笑了。慢悠悠地摇了摇笔筒,说,这病去如抽丝,心不能急了。一急一躁,反而会坏了事。养父说,我不急,等她成亲前给治好了就成。
&ep;&ep;郎中却又气了:拨了拨养父的瓦罐,到她成亲,那骨头都定了型,还医个鸟,你这是成心龌龊我,把你这骨灰盒拿走。
&ep;&ep;养父把惠圆牵过来,放到郎中家的躺椅上,郎中气归气,但非常有医德,把上层膏药揭了,又重新调了药膏,给惠圆刷上,又对养父说,小心阴气,别睡潮板子。养父答应了。
&ep;&ep;惠圆觉得腿慢慢有了些感觉,不那么沉了,也不那么木了。有天晚上她痒得挠,养父扯亮灯过来,抓着她的手说,再坚持坚持,快好了。好了你就能蹦键子了。养父已经把键子给惠圆缝好了。
&ep;&ep;抻筋正骨的时候很疼,惠圆哭得哇哇的,郎中说,这娃子被你养得脾性大了些。养父说,女娃子有点脾气很好。郎中说,你打算养到几时?养父说,看缘分。惠圆有些听不懂。
&ep;&ep;惠圆十岁,养父被车撞了,被村里的牛车拉了回来。养父只是握了握惠圆的手,惠圆从他手里抽出一样东西,养父买给惠圆的蝴蝶结。沾了血,粉色变成了红色。惠圆拉着养父的手不放,养父慢慢变冷了,村里人上来拉惠圆,惠圆看见养父的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两滩血。
&ep;&ep;养父被埋在离那片豆田不远的山坡上。学生们都戴上小白花齐齐来哭。
&ep;&ep;惠圆给养父守七。一只飞蛾不停地围着灯罩撞头,郎中来了,还有村长来了,带来一个人,朝着养父的遗像三鞠躬。
&ep;&ep;郎中替惠圆接过村长手里的东西。
&ep;&ep;惠圆上了养父的户口本,是郎中提议的,村长答应的。惠圆一直是黑/户,郎中说,那校舍的偏厦漏了,是惠老师修的,我再出点钱,把学校的地也整成水泥的。
&ep;&ep;郎中称养父为“惠老师”,他说惠老师的家产都在我这,我给封好了,你想怎么处理?惠圆摇头。
&ep;&ep;郎中说,你以后来我屋吃饭罢。惠圆又成了郎中的孩子。
&ep;&ep;你还记得你姓啥?郎中问。惠圆摇头。
&ep;&ep;那这户口本子……
&ep;&ep;我爸才刚没了。惠圆突然坚决地说。
&ep;&ep;郎中迟疑一会,点点头,你这娃子有良心,你爸没瞎眼。你爸的东西和这户口本子你掖自己身上,明天我带你去存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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