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会稽,是为了谢安,桓温和谢奕交好,此时,谢奕在任上,他不去找谢奕而来找谢安,当然不是因为谢安更有趣。若论有趣,谢氏诸子,谢尚才气逼人,又长得太帅,和他在一起,多多少少让人有些自惭形秽;谢安别看年纪小,且以名士自居,放荡山水,却是行止有度,颇有城府,桓温亦是不敢放飞自我;谢万、谢石则才气风度较兄长们差了几分,桓温打心眼里没太看上。唯有谢奕,人物风度俱佳,最是放情任性,且酒量极大,桓温那么能喝,就是喝不过谢奕,他又不像刘惔那么刻薄,不拿学问压桓温,桓温和他在一起,最为放松,愉快。
他找谢安,因为谢安此刻是闲居。桓温对庾氏失去了信心,想和后党靠近,是靠近而不是投靠,褚裒为人端方,又是长辈,对桓温身上的军痞气,极不喜,而且还时刻防着这小子对朝廷,也就是对女儿和外孙不利,所以走褚裒的路是走不通的。娘家走不通,褚太后的舅家谢氏就成了桓温最好的选择,他本就和谢尚、谢奕交好,但这二人现在都是朝廷的红人,虽目前官阶不高,但青云直上指日可待,去找他们,难免有巴结新贵的嫌疑。但谢安闲人一个,找他玩,就是志趣高洁,名士风度。
接到桓温将要到访的书信,谢安挺高兴,着手安排接待事宜,他和孙绰等商量,桓温的日常起居,当然就在谢家山庄,之外呢,应该再组织几次活动,一来对桓温到访表示欢迎,二来显示会稽日常生活情趣。桓温好清谈,那么举办几次文人雅集;桓温好武,组织一次世家子弟骑马打猎;桓温还好色,按理应该邀请他去红楼,可是谢安家教严,身边又有支道林形影不离,那地方至今没去过,不能为了桓温破例,去红楼一事,容后再议。
桓温如期而至,谢安友好接待,第一项,文人雅集,在东山寺举行,支道林做主持,与会者有孙绰、许询、谢安、谢万等人,考虑到桓温的学问层次不高,本次清谈的主题,不谈学问,谈北伐,当伐不当伐?如何伐?
众人有主张伐的,有主张不伐的,主张伐的主要从道德情感出发,大好河山半落胡人之手,不抢回来,何以有脸见祖宗。主张不伐的主要从实际出发,南渡后的晋室,要人没人,要钱没钱,拿什么伐?朝中的主伐派伐了这么多年,无非拿北伐说事,借机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上,何曾伐到了一城一池?还不是枉用本就空乏的国库和民力。
众人说完,都把眼光投向桓温,这可是从北伐前沿下来的,应当最有发言权。
要是两个月前,桓温的答案肯定是伐,不顾一切地伐。经过两个多月的沉寂、思考,他的答案还是伐,但要有步骤有规划地伐,也就是这次集会,他提出了一个想法,北伐难度大,何不先伐蜀,再北伐。
这个思路当年燕使刘翔曾提过,也曾激得在座士人热血翻涌,慷慨陈辞,但后来就没了下文。桓温今日旧事重提,众人为之一震,这家伙向来志向远大,他日若得志,必有一番功业。
桓温接着说:“还有军制问题,目前可用的军队,多由流民组成,流民帅就是各支军队的实际统率,打起仗来,各有怀抱,影响战斗力;再加上政府招募的士卒,这些年,屡次平叛,屡招新兵,本就数量少,消耗大,这部分士卒数量很少。为了解决政府财政和兵源问题,庾冰曾协助成帝搞了一次土断,但很不彻底,杯水车薪,不解决问题。没有像样的军队,哪有坚强的战斗力,又何谈北伐?”
桓温慷慨激昂,将心中所想一股脑道出,众人听得入了神。只是心里难免又有小九九,这些名士中,除了支道林是方外之人,其余的,谁家不是庄园主,谁家没有侨人佃户,北伐呢,大家都愿意,可是要自家出钱出人,毕竟肉疼。
这是桓温第一次提出治军方略和伐蜀想法,这是他这两个多月来苦苦思索的结晶。一出口,就艳惊四座。
谢安对桓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此前觉得他就是个血勇莽夫,今日看来,这个莽夫已破茧而出,有了智谋方略,他日,兴晋室者,必桓温也,只是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到时,会是谁来约束桓温呢?
谢安不愿深想这个问题,国家大事,他素来不甚关心。那么多人争着做官,总会几个能人吧。如是良辰美景,青山如梦,清流如玉,且玩去吧。
于是,谢安等人天天陪桓温游玩,踏遍会稽山水,吃遍山阴美食。桓温是武人,年少时常混在市井,入仕后多在军营,这样天天活在仙境里,他反倒有些心虚。
在谢府住了几日,为接地气,他坚持搬出去住,谢安知他生性如此,亦不勉强。
桓温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,要了两间上房,周围都是普通百姓的房舍或者店铺,没有亭台楼阁,没有茂林修竹,没有侍女伏侍,看到的,听到的,都是小百姓为每日口粮奔波的脚步声和吆喝声,如此,甚好。
桓温为人豪爽,又不摆架子,很快就交了好些市井朋友,他有时和农人下地干活,有时和卖布的小伙儿一起到乡下去收布,各家的小媳妇手捧自家织的绢、布、丝绸,说着吴侬软语,与布贩讨价还价,真是好听。
当然,他还在几位帮闲的指引下,去了几处妓馆,对会稽的风流事业,初步有了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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