厅中好多人,我看到父母亲。并不站在一起的,父亲和两位姨丈在应酬来吊丧的来客,母亲则在另一头和姊妹说话。

&ep;&ep;母亲看到我,抽身走来。她眼皮有点泡,似乎反覆地哭过,神情极疲惫。我一时讲不出宽慰,也无从有情绪表示;和赵宽宜不同,对外公外婆,我是多敬重少亲近。

&ep;&ep;母亲敦促我去看外公。

&ep;&ep;外公在后面的房间休息。门半关着,隐约能听得音乐,我走近后,才发现是开着广播。我望里头一眼,见外公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,任日光照晒。他掛着老花眼镜,微拱了背,低下头,手里在翻一本相册。

&ep;&ep;我轻叩门,喊一声。

&ep;&ep;「外公。」

&ep;&ep;外公顿一顿,往这边看。我走进去。他已闔上相册。广播开得很响,女声在幽幽地唱,双人相爱要相见,思君在床边。

&ep;&ep;主持人用闽南话介绍歌曲,是春花望露。

&ep;&ep;「关掉好了,不听了。」外公开口,一面巍巍地站起来。我忙去扶,让他坐到沙发,才去把广播关了。

&ep;&ep;外公一面摘下眼镜,一面问:「什么时候到的?」

&ep;&ep;「在刚才。」

&ep;&ep;我说,逕自坐到沙发另一端。

&ep;&ep;外公咳了两声。我便拿茶几上的温水倒了一杯。递给他时,他说:「听你妈在讲,你不要进你爸公司。」

&ep;&ep;我一怔,随即坦白:「目前是没有打算的。」。

&ep;&ep;外公点点头,喝一口水就放下,两手交叠到腿上。一隻拇指在他自己手背皮肤摩挲着,他慢慢地说:「你这样要白白便宜了别人。」

&ep;&ep;我不说话。

&ep;&ep;外公道:「男人在外头,又有点钱,有几个女人也不意外。你爸就一个纠缠,还算好了,都不看看你那三个舅舅——唉,我也管不了。总之,你自己出去做事,看得一定不会少。有时要劝劝你妈,看开点也好过。」

&ep;&ep;我无声微笑。

&ep;&ep;外公静了片刻又说:「你不能太篤定,要多争取,多为你妈想。」

&ep;&ep;我只有应道:「我会晓得。」

&ep;&ep;外公頷首,又浅浅地咳起来。我再给他倒水。他接过去喝,说一句:「你年纪都不小了,跟你同年的文伟都结婚快一年,大一岁的家薇也办好喜酒,接下来,可要到你才对。」

&ep;&ep;我笑一笑,并不往下接,只帮他拿开杯子。

&ep;&ep;外公大概也很倦了,说着想睡一下。这里面还有一间房,有一张小床,我搀他过去。他走得很不稳。在以往,他步履稳当,更不会要人来搀,总说,还能走时当要珍惜去走。

&ep;&ep;我帮外公脱下外衣。空调是开着的,他躺下后,我为他盖一件薄被,注意到有阳光照进来,就去拉窗帘。

&ep;&ep;我拉着,看一眼床的那头。外公陷在床被里,闭着眼,微微地日光映出他满佈皱纹的面庞。并不曾见外公模样这样的显老,可他确实很大年纪的。

&ep;&ep;再强势的一个人,这样的时候,情绪亦要坍崩离析。

&ep;&ep;那一整天,母亲在跟着姊妹妯娌忙进忙出,父亲那头情形也不差。除了必要,两人几乎不曾谈话,不过谁都在那操心着事,不具间话心思,倒不太引人奇怪。能得清间的只有年纪小的。我虽不用太做什么,可也算一个人手;出出入入的,时不时搬东西,好容易才间下来。

&ep;&ep;正值夕阳斜下,屋子里一堆人,我走到屋外透气,和一对表兄妹错身,就搭訕两句话,一面拿出菸来点。父亲从灵堂里走出来,是送着两位亲友,经过时,似一点也未看到我。

&ep;&ep;可回头时,父亲却在我面前站定了。

&ep;&ep;我一顿,没有出声,想了想,菸仍然点着在抽。

&ep;&ep;父亲衣装不若平时,当然穿一身白衣白裤,脸容也并不太悲切,但还一样严肃。大概看我不吭声,兀自吞云吐雾,他皱了一下眉。

&ep;&ep;不过他是先开了口:「明天公祭完就回去吗?」

&ep;&ep;我低应一声,想想,补了句:「手上一个项目很要紧,必须回去盯着。」

&ep;&ep;父亲点了点头,面向灵堂那方看,忽说:「你外婆走得很突然,大家都措手不及。」

&ep;&ep;我抽了口菸,道:「是啊。」

&ep;&ep;父亲不再说话了。沉默在我和他之间展开。我本心中无鬼,感觉不太有尷尬的,可非因为父子,而是的确无话。

&ep;&ep;我不是母亲,对父亲并不要怀有什么期望。

&ep;&ep;后头屋里有人在喊吃饭了,我转头,招一下手当回应。父亲亦转去望一眼,便往我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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