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青年站在一派清光下,远处有风来,吹得他头发轻轻地舞。听到人来,他转过身,没看柳若兮,而是对着姬凌生平静问道:“猜到是我了?”

姬凌生一屁股坐到地上,拿手挤脚掌,方才还走得热,满身的腻汗,现在衣衫吸在背上,反觉得凉。他望着青年模糊不清的脸,摇头说:“没想到,倒是没什么意外。”

又费一把劲,他站起来与那人平视,上次电光似的一瞥,没看清貌,只记得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珠子。

此时细细打量,对方年纪显得比他要大些,但决计未到及冠,不排除世外高人修为臻至化境,返老还童的情况。许是修为天差地别的缘故,姬凌生从他外貌特征上猜他是东越人士,家境似乎不差,更多的揣摩不到。

麻衣青年像没听姬凌生答话,没有任何表示,又转过去望思岳城的灯火升平。姬凌生挤脚过去,与他并排站着。

临近崖边,风更显大,姬凌生感觉脸上的汗结成一层盐霜,紧紧的,很想找地方洗把脸。可一眼望出去后,这种心思即刻搁置了,那风不但灌满他的袍子,似乎连他的胸襟也拉扯大了,仿佛把脚下所踩的江山也纳入了胸怀。他感到脖子粗了一下,有股气冒上来,忍不住想嚎两嗓子。

按捺住那股蠢蠢欲动的豪气,姬凌生眯着眼开口道:“挺会挑地方,要是让皇帝老儿知道,难不保派几千禁卫军把你拖下去,然后挑个良辰吉日,送你到午门前斩首示众。”

柳若兮明知这是玩笑话,仍忍不住在后面暗暗地笑,这尊大佛要是露出风声来,难不保那思岳皇帝倒履相迎才对。姬凌生闻见她的笑声,回头瞥她一眼,觉得这几句话回了本。

青年听到姬凌生口无遮拦,哑然笑道:“修行之人用不着这些,这是给你准备的,你觉得如何?”

姬凌生一怔,目中露出思索,望一望天,说:“我这废人哪还需要这些,你该挑些天资卓越的小孩来看,涨涨胸中胆气,对我来说,就太矫情了。”

青年听了这话,觉着奇怪,像是一个花魁推脱说自己不美,不配这个称号,姬凌生难道真以为自己不矫情?青年极力不让自己破功,很认真地问: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
姬凌生似乎领悟到那层意思,嗤笑一声,很无所谓的样子,“与我何干?”

青年仍是云淡风轻的表情,让人疑心这不是他的脸,只是一张面具。姬凌生停一会说道:“我猜得不错的话,你是地境修士吧,据说修炼者周遭灵气流转随境界提升会有细微不同,你和柳若兮差了太多,跟我爷爷倒很像。”

青年眼角低垂,脸上又浮现笑意,仰头望天,微笑道:“这儿的天不怎么高,以你的性子待久了定然觉得憋屈,不想出去走走?”,他声音极低,像自言自语。

姬凌生愣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涟漪似的扩散,隐入漆黑夜幕。柳若兮默默站在两人身后,仿佛在那笑声里,听到了不甘,也听到了认命。

她是金枝玉叶出身,含着明珠出世,自幼天赋过人,受万千宠爱,对这类事确实少见,不过族中亦有一些个同辈幼时天赋异禀,年长后反而修为平平,亦或是半路夭折的憾事。柳若兮向来对此不闻不问,一是扰乱心绪坏了修行,二来家父时常告诫得道是命,失道也是命,力不能及便只剩认命一途,柳若兮颇为认同,既然抵不过造化弄人又何苦再挣扎。

山的那头,姬凌生止住笑声,怂怂肩大笑道:“这天太低又如何?我不也该一辈子仰仗着它吗?如今我还可站着,它若是只有半丈高,我便只能蹲着,再低我大不了就趴着。我连站着趴着都要凭天意,又能走到哪里去?你至多不过是说番漂亮话,说走便能走了?倘若凡事都如你所说这般轻巧,勾栏姑娘何苦费力卖笑,种地农夫何必起早贪黑,文武百官何须瞻前顾后?真要如此,我做什么将军府世子,明儿就弄个皇帝当当!”,姬凌生狂言不止,幸亏山顶风急,话传不下去,不然无须盏茶功夫,就会有银甲金刀的御林军齐步上山捉拿反贼。

麻衣青年没有开口,柳若兮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,惋惜之余又想骂句没胆的孬种,过后又有点想笑,然并笑不出来,如那些个姬长峰旧部的反应如出一辙,哀其不幸怒其不争。最后还是把话吞回去,暗自想到,倘若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小弟看见此情此景,会不会长些教训?

姬凌生长出一口气,慢慢镇定,接着恶狠狠道:“所以大可不必劝我,说些软刀子的话,不如给我指明修炼的门路,其他一概是放屁!想起来我这一道灵根,还谈什么修行?除此之外,学文?我还给想姬家保留些颜面。城里那群拿着俸禄不做事的老东西整天想看老子笑话,所以我偏要欺负他们那些同样脸嘴的狗儿狗孙,让他们门不敢出觉不敢睡,我就乐意见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一筹莫展的样子,还有那群没饭吃就开始吃屎的东西,不想着如何养家糊口,倒来嚼老子舌根,就是坏你生计摔了你的饭碗,叫你活得跟我一样不痛快。”

柳若兮听着姬凌生胡言乱语更笑不出来,一口气发泄了个痛快,他不禁往山底破口大骂两句娘。

青年轻轻摇头,神情被夜幕遮住,缄默许久后开口:“你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高吗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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