勾指头。

“客官,有事?”说书人上前。

陈酒开口说:“你这故事,不行。”

说书人眉眼一耷拉:

“《八扇屏》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,张飞张三爷也是家喻户晓的英雄豪杰,是人都爱听,敢问客人,怎么个不行法?”

“太旧了。”

陈酒摇头,

“现在是新社会,人们喜欢新东西。我倒有个新鲜故事,你听不听?”

说书人脸上笑呵呵:“不知这故事怎么卖?”

“不卖钱。”陈酒指了指桌上的茶碗,“请我一壶茶便可。”

茶水值不了几个钱,买一个孟浪小子的胡话,当笑话听也不算赔。说书先生稍一犹豫,撩开打着补丁的长衫下摆,落座。

“客人请讲。”

“我,是个武师。”

陈酒第一句话,就让说书人险些笑出声来。

“我不是津门本地人,两年前被莫名其妙丢来这儿,人生地不熟,两眼一抹黑,只能靠一张嘴皮子坑蒙拐骗,堪堪糊口。”

“就这么浑噩了两个月,偏有一天不长眼,骗到了我师父头上。”

“师父刚下火车,身边缺人,揍我一顿之后收下了我。他说我根骨重,是大才,寻常拳师苦练二十年的成就,我只需两年。但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,而是我的师父,左凤图。”

“左凤图”三个字一出口,说书人脸色瞬变,当即坐正了身板。

“师父是奉天人氏,来津门是为了开武馆,给门派扬名。但津门河多,人多,规矩更多,外来武师想开张立业,得先和武行讲礼。”

“武行规矩,文武二礼,”说书人点点头,“在下有耳闻。”

“正好省了口舌。”

陈酒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,

“师父脖子硬,低不下头求人,只好选武礼。他用一年半带着我看遍了国术擂台,当时我们租住在十庄渡的贫民窟,不事生产,靠着师父当年出关押镖的积蓄,倒也顿顿有肉。”

“那段时间,练拳很累,但我其实过得……蛮舒坦。”

陈酒摇晃着茶碗,廉价茶水泛起一层碎沫子,脑袋垂得很低,看不清表情。

“再然后,我师父开始登台踢馆。三个月,踢翻了八家武馆的招牌。只差一家,左氏武馆便可以开张大吉。”

“按武行的规矩,最后一家该是头牌武馆,霍殿宇的中州馆。”

踢馆前一天,霍殿宇派人下了请帖。师父相信津门的规矩,去了,我想跟着,他不让。半夜三更,师父他敲门回来,满身是血,背上有三个枪眼,腰腹刀口横贯。”

“巡警来查,说是……酒醉路滑,摔伤致命,就这么结了案。”

陈酒抬起头,眸子仿佛滴了血的墨,有慑人的红色晕开,

“紧接着巡警又搜检屋子,说我是诈骗犯,证据确凿,关了我三个月。师父出殡那天我在蹲大牢,我本该是唯一的扶灵人。”

“我师父是老江湖,他信规矩。”

“可世道变了,面子才是武行那些人得名得财的资本,所以规矩大不过面子。所以,我师父把性命赔了进去。”

就此默然。

“……”

说书人不知说什么,只好拎茶壶,给陈酒倒了满满一茶碗。

“这故事怎么样?”陈酒问。

“有恩仇,但不快意。”

说书人摇摇头,

“客人,我跟你说句实在话,来听书的大多是平头百姓,平日里奔波生计,劳碌生活,都是苦人,苦人不爱听苦事……”

“不快意?”

陈酒咧嘴笑了笑,露出一口森白牙齿,

“那是因为故事没完。先生,咱们素不相识,跟你讲了这么多,不是我真贪你一壶粗茶,是想请先生做个见证。”

“见证?”

“八卦掌祖师董海川有一部《童林传》,家喻户晓。我们师徒不图和开山大宗师比肩,只求在人间留下几两往事姓名。”

说书人还在消化这段话,陈酒一口饮尽茶水,抹了抹嘴巴,大步踏向街对面的登瀛阁,头上孝布随风飘摇,仿佛一团苍白的火焰。

此时宾客差不多到齐了,老管事也放松下来,从兜里摸了根烟,旁边负责唱名的弟子立即凑上来划洋火。

馆主之下,管事最大,是武馆的二号人物,这位老管事又是馆主云望的师叔,身份更加显贵。

撇开这些名头不提,单论一身武艺,老管事虽然已经六十九岁高龄,但往前倒个三四十年,满清那会儿,也曾在擂台上搏杀出显赫战绩,据说还两拳就击倒过英格兰的金牌大力士,在武行里算得上响当当的前辈名宿。

“呼……”

管事缓缓吐出一口烟,透过袅袅的烟幕,目光突然一凝,

“站住。”

陈酒在三步之外停住。

老管事盯着他额头上的孝布,皮笑肉不笑:

“这位朋友,里头正开寿席呢,你堵着门口披白戴孝,唱的是哪儿出啊?”

“我师父姓左。”陈酒言简意赅。

管事愣了一下,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,满脸皱纹愈发深刻,活像一只皮毛松弛的老豺: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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