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悬,他此时还不是长老,而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瘦少年。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灰暗,他忽然伸手,拨开她的湿发,伞下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反胃,她立刻避开一步,站在雨中。
易悬神色怪异,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,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侧,像僵死的树藤:“师妹,我还以为,我们两个身世相似,同命相怜。对不起……是我僭越了。”
大约是“身世相似”几个字刺痛了她,被轻视、被侮辱的愤怒与自卑如雪山崩塌,她化为剑光躲入了剑冢内,看着自己的剑,和不算细腻的手上累累的伤痕。
练剑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散了,周蓓在剑冢内抽泣起来。
身为掌门之女,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;与其如此,倒不如当年留在村落里,说不定现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。
也是那日之后,她做了一件错事。
父亲要她嫁给徐冰来时,她没有出言反对。纵然她知道徐冰来心有所属,仍然趁人之危,装作不知,成为父亲牵制大徒弟的棋子。
我怎么反抗得了?她这样告诉自己。她自小就驯顺、乖巧,只有做个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两的人,才不会被厌弃,这件事也是一样,都是被逼的。
她给徐冰来装好餐食,再给自己腰上系上香球。回去之后,洗了三遍,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。此后她再没用过那种迷幻香,每到闻到这个味道,都会令她有些恶心,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,有一部分是偷来的。
她如愿与徐冰来结了道侣,一面是欣喜不已;一面却是痛苦非常。父亲对她的利用越发极致:掌门手上的信件,总要她先拆开看过,再传递给太上长老;她偷偷篡改的密令,有百八十道;
每当遇到涉及宗门利益之事,他便嘱咐给她:“这件事,你去给徐冰来吹吹枕头风。”
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,每每食不下咽,辗转反侧。徐冰来眉蹙着,闻言总是不语。这种静默令她战战兢兢,她总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。但徐冰来什么也没有对她说,只是一推座下童子:“去给夫人拿个冰碗来开开胃。”
她便松下一口气,又得了一段时间的缓刑。
徐冰来对她越好,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亲的每一次任务,期待彻底摆脱自由的时日。岂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,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:
她立在山岚上,宽袖飘起,俯视徐冰来与沈溯微说话的场景。那个少年一身雪裳,姿容秀气,从他的脸上,能看出公主的影子。那一定是一个极美、极凄婉的女子。徐冰来对这个徒弟分外上心,从丹药剑谱到衣食住行,事事亲力亲为。出任务时,就连徐抱朴两个都不曾让他这样亲自送到宗门外。
周蓓明白,这是一种愧疚。
对年少的真爱的愧疚和遗憾,如一道裂痕,横亘在她与徐冰来之间。自徐冰来雨夜收到那只信蝶开始。她就知道,无论她如何努力,无论徐冰来再如何强装无事,他们之间的好日子,永远地结束了。
山间的雨纷纷而落,蓬莱白雾渐起。
这样的结局,比他们因为太上长老而决裂,更令人绝望。
其后的数十年,两人渐行渐远。
一开始,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希冀:百年夫妻,她不信两人之间没有恩情。她在等待时间抹去一切,但徐冰来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,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。那之后他将信件、密令部加密,培养了自己的心腹,处处防着她。两人之间,再无交心。
她将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,却换得他这样的防备,不禁令人含笑。不过也是,她做过的错事不少,不能算一个善良的人,要别人如何再相信她。
唤不回的希冀,渐成了一种怨憎。
她开始频频闭关修炼,出来时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儿处,徐冰来亦没有挽留。她突破元婴境界,已经不是那等容易战战兢兢的少年人。等感情消磨殆尽,便彻底沦为父亲的剑,从做错一事都要良心不安,到得知父亲和魔物勾连,也不改色。
神魔之事、修炼秘辛,她也知道的不少,但并不感兴趣。
父亲总觉她是个闷葫芦,但他不知,是她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无关。
她最喜欢的还是早与晚练剑,如刚入门那般,当初她是那样希望能赶超众人,却发现天赋是无可奈何的事。虽然练得不好,但那已成为她人生中最习惯的一件事。
出关之时,她无意中在屏风后听到父亲与旁人密谋,他们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。听闻徐冰来赫然在列,她心慌之下,碰到禁制。
太上长老并不怕她听见。徐冰来的用处,就是留下几个天赋异禀的血脉。因此发现他有阳奉阴违之处,便可以除之。
“想开些,亲缘、情愿阻道,你若心向大道,早晚要有割舍亲缘这一日。”太上长老道,“何况你有孩子,孩子与你更亲。他们都这么大了,还有什么好不忍心的?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。”
“那些我都不想要。”周蓓沉吟,“爹,我可以回去吗?”
“回哪儿?”
周蓓说:“我小时候,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。”
她的一生为仰仗和讨好别人而活,如今已是百岁的人,是时候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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