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345年这次难民潮里,乡村教师张坤也在一天早晨,推着一辆手推车,小小的车箱上放着一卷铺盖,一袋小米,和一些日用品,6岁的女儿张若涵靠着被褥坐在车上,父女二人踏上流亡之路。
张家村在洛阳城东,平原沃野,阡陌纵横,本是富庶之地,民多殷实,只是多年战乱,逐渐民生凋敝,张坤的祖父、父亲都是儒生,世代在村里设馆教书,张坤长大成人后,继承祖业,教授远近村民的孩子。石虎上任后,年年抓差,常常误了农时,苛捐杂税却越来越多,收税的不管天灾人祸,交不上粮,就拿耕牛、家禽和一切能换点钱粮的东西去抵税,很多人被逼到赤贫的地步,口中无食,过冬无衣,人们结伴逃亡,村里人家十去七八,学生越来越少。到了345年,更猛烈的一轮抓壮丁,征收耕牛运动铺天盖地而来,人们开始大规模地自杀和逃难。走在路上,你都不敢朝树上看,枝头上不见瓜果,却不时可见吊死的难民。
这年春天,就没有学生来上课了,张坤守着空荡荡的学堂,一筹莫展,没有收入,家里仅存的那点粮米一天天少了下去,日益见底的面瓮让张夫人不敢直视,藏在楼上的粮仓,张着空洞的大嘴,似乎要把人的心都吞下去。在这样的穷愁中,张夫人一病不起,竟抛下老公和年幼的女儿,撒手去了。
张坤眼见呆不下去,只好带着女儿去逃难,没有路费,他打算到邺城投奔师叔徐统,借点盘缠去江南。
这天早上雾很大,他最后看了一眼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老屋,跪下来,朝着老屋磕了三个头,他不只是在和往昔的生活告别,也是和亲人们的亡魂告别,我走了,你们以后不要再回家了,家里没人了,没有生者,亡魂何依?这几间老屋,很快会被蜘网鼠洞驻空,被野草藤蔓吞噬,亲人们啊,请各自投胎,再奔前程,月下霜天,莫要再绕着空屋悲啼,我们去了,彼此都不要再挂念了。
张坤抹抹泪,推着女儿上路,走出村子没多远,浓雾中,他听见几声幼儿的啼哭声,声音断断续续,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。大清早的,谁家孩子跑到这里哭?不是迷路了吧,他循着声音找去,低着头,使劲推着车子,哭声越来越近了,忽然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他抬头,原来是被踢了一脚,可是,谁的脚能踢得这么高,他心中一凛,猛抬头,一对夫妇双双挂在树枝上,他的头就撞在男的脚上。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他忙把女儿抱在怀里,让她坐在车旁,他找把剪刀,爬上树,将绳子剪断,这对夫妇掉下来,躺在地上,他剪下他们的衣襟,盖在两人的脸上,不让孩子们看到他们可怕的样子。若涵这会儿已经不哭了,她将那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拉在身边,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给他,小男孩吃着馒头,不哭了。
这对夫妇是邻村的,男的叫张大喜,是个木匠,因为有手艺,日子过得还不错,娶了媳妇,生了儿子,热热火火地过小日子,谁知年前做活时,左腿让房梁压断了,至今拄着拐杖,拖拉着一条腿走路。雪上加霜的是,半个月前,官府来人,说他们兄弟二人,要抽一人去洛阳修宫殿,并且自备一头牛,一辆牛车。大喜腿有伤,只好二喜去了,可人好说,牛怎么办?他们家没有牛,主要靠兄弟俩给人做活度日。几天来,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,还是不够买一头牛,官差来了,不由分说,猪拉走,粮食拉走,连老父亲的一副桐木棺材,也给抬走了,老父亲不舍得他的棺材,一直哭,一直哭,没几天,竟一命呜呼了。
兄弟二人用炕席裹了父亲下葬。五天前,官府来人催逼,强行将二喜带走,剩下大喜夫妇和二岁的孩子,家里要米无米,要面无面,靠吃野果充饥,孩子没饭吃,就靠母亲越来越稀少的奶水度命,饿得直哭。母亲的奶水越来越少,后来他吸出来的奶带着一股浓浓的腥味,他恶心地吐了出来,他吸的竟是带血的乳汁。
这天早上,大喜拖着伤腿,老婆一手扶着大喜,一手牵着狗蛋,慢慢走到村外,在浓雾中,女人在树枝上绑好绳套。两人对视一眼,女人转过身去,大喜的两只大手掐住儿子的脖,孩子晕死过去。
张坤在地上挖了个大坑,将大喜夫妇合葬,他勉强垒起一个坟堆,在坟前埋了一只朱红色的碗,他心里想着,多年以后,假如光景好转,运气好的话,狗蛋或许还可以找到这座荒坟。
他让狗蛋跪下,在坟前磕了三个头,之后,对狗蛋说,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,看你虎头虎脑的样子,以后你就叫张武吧。小家伙半懂不懂,只是忽哧忽哧地哭。张坤将武子抱上手推车,坐在女儿身边,他叹口气,推着车子继续上路,两张嘴都养不活,这又多了一张嘴!
一路饥餐渴饮,每天早上,他煮一锅小米粥,一人喝碗粥,就上路了,包里有一点干粮,他不舍得吃,到中午,给孩子们泡在粥里吃一点,他就喝碗稀粥。晚上没钱住店,不过,沿途的村庄十室五空,不空的也多是老人和小孩,苦挨日月。所以住的地方倒是不愁,随便找间空屋,三个人挤在一床被褥中,在初秋还算温和的夜里,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。